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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星隱真人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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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雲虛”二字好比一桶冰水淋下,樂之揚嚇得縮了回去,大氣也不敢出,心想無怪聲音耳熟,原來竟是雲大島王。雲虛的行事實在古怪,夜半三更不睡,卻跑來這兒來折磨一個囚犯。

正想著,囚徒又慘叫兩聲,一聲弱過一聲,仿佛將要死去。過了一會兒,雲虛冷冷道:“也罷,咱們就這麽耗著,我看你能撐到何年何月!”

囚犯笑呵呵說道:“猴年馬月,你看如何?”雲虛呸了一聲,囚犯又笑道:“恕不遠送。”

谷口黑影閃動,一個人竄了出來,手提一只燈籠。燈火映照之下,雲虛一張瘦臉布滿了怒氣,他在谷口站立時許,袖袍一拂,轉身就走。

樂之揚趴在一邊不敢出氣,直待雲虛走遠,方才摸到谷口,順著一根藤蔓滑下,低聲叫喚:“老先生,老先生……”

谷中沈寂良久,那囚犯冷冷說道:“小子,你來幹什麽?”聽口氣仍是虛弱。

樂之揚笑道:“不是前輩讓我來的麽?”那人道:“我何嘗讓你來的?”樂之揚一笑,朗聲吟道:“三秋聞桂子,更有離別期,來日泉下逢,會友聽玉笛。”

“一首詩又算什麽?”

“這是一首藏頭詩,但取四句當頭一字,連起來不就是‘三更來會’嗎?”

那人沈默片刻,忽地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這小子,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玄機嗎?雖是後知後覺,但也勝過無知無覺,足見你心思機巧,堪與老夫議論一番。”

說完火光大亮,透過一扇鐵窗射出。樂之揚走上前去,但見鐵窗後一雙眸子,冷若井中寒星,幽幽地沖他打量,當下拱手笑道:“小子樂之揚,敢問老先生大名?”

“我是道士。”那人說道,“俗家姓席,道號應真。”樂之揚笑道:“原來是一位道長,失敬失敬。”心中卻覺“席應真”三字耳熟,似在什麽地方聽過。

席應真見他神色,微感訝異,心想自己的名號東島弟子大多知道,但看樂之揚的神情,卻又似乎一無所知,想著問道:“小家夥,你不是東島弟子嗎?”

樂之揚答道:“不是。”

席應真又問:“你是樂韶鳳的義子,怎麽會來到東島?”樂之揚略略說了,席應真冷笑說:“雲虛這小子,拐騙人口也罷了,如此糟蹋人才,真是有眼無珠。”

樂之揚忍不住問道:“席道長,雲虛為何要折磨你?”

“說來話長!”席應真呵呵笑了兩聲,“小家夥,你知道太昊谷嗎?”不待樂之揚回答,他又笑道,“我糊塗了,你不是江湖中人,自然不知這些門派。”

老道士頓了頓,說道:“我‘太昊谷’原在北方,本是前朝高人了情祖師所創,後由百啞祖師發揚光大,這二位均是玄門中的奇女子。百啞祖師本意不收男徒,後來晚年落魄,幸得家師天奕真人收留,破例收家師為徒,到了我這一代,已然傳了四代。但詳推淵源,‘太昊谷’與東島同出一脈,本谷的‘奕星劍’與東島的‘飛影神劍’均是出自前朝大劍客公羊羽的‘歸藏劍’,兩派的祖師,更有許多牽扯不斷的瓜葛。”

樂之揚笑道:“這兩種劍法誰更厲害?”

席應真嘿嘿一笑,答非所問:“論輩分,我和雲虛的父親雲燦同輩。我出道之時,恰逢大元亂政,天下擾攘不安,百姓陷於水火。我那時少年俠氣,仗劍游歷天下,看見欺壓良善之輩,必然出手誅除。但我漸漸發現,世上的惡人誅不勝誅,實在叫人洩氣。更令人痛心的是,東島弟子良莠不齊,割據一方,為非作歹,可因為家師有言在先,不許我與東島結怨,所以我看在眼裏,也無可奈何。

“某一日,經過濠州地界,忽遇有人交戰,其中一方人少,使的均是東島武功;另一方全是戎裝士兵,人數雖多,武藝卻很平常,他們高呼奮戰,護著居中一個將軍。那將軍臨危不亂、指揮一幫平常士卒擋住了一群武學高手。我心裏奇怪,細看那人容貌,不但貌不驚人,甚至於有些醜陋,但氣魄之大,卻是我平生僅見。雙方拼殺已久,東島終占上風,士兵越戰越少,那將軍也岌岌可危。我看東島眾人下手狠毒,一時義憤,挺劍而出,將東島弟子殺退,不過也手下留情,只是刺傷了他們的腿腳,並未害其性命。”

樂之揚聽到這兒,暗暗吃驚。席應真說得輕描淡寫,但兩軍交戰,要將敵人的腿腳一一刺傷,而又不傷性命,劍法之高,實在匪夷所思。

席應真接著說道:“東島的首領認出我的來歷,說道:‘靈鰲島、太昊谷同氣連枝,本島向來敬讓貴派三分,為何橫插一腳,壞我大事?’我心中有氣,也說:‘貴島的前輩我大多佩服,釋天風、公羊羽、雲殊大俠、花鏡圓,哪一個不是驚天動地、俠義襟懷的人物?現如今,你們為了爭奪天下,一個個叛宗忘祖、背信棄義,只顧爭權奪利,不顧天下蒼生,鬧得大好江南白骨盈野、市為丘墟,貴派前輩地下有知,不知又該作何感想?’”

“罵得痛快!”樂之揚拍手叫好。

席應真也笑了兩聲,說道:“那人聽了,只是冷笑,說道:‘這話我自會原原本本地稟告島王,但願道長有始有終,不要逃之夭夭的好。’東島高手如雲,我一人之力實在單薄,只是年少氣盛,頭腦一熱,張口答道:‘逃什麽?天大的事我一肩擔著就是。’那人冷笑而去,那位將軍也上前與我相見,雙方互說名號,你道這人是誰?”

樂之揚想了想,說道,“莫不是朱元璋?”

席應真咦了一聲,問道:“何以見得?”

“你說事發之地是濠州,那是朱元璋龍興之地,你又說他相貌醜陋但氣魄驚人,臨危不亂而指揮若定,足見你對他十分佩服。道長這樣的人物,讓你佩服的人怕是不多,想來想去,也只有朱元璋了。”

席應真拍手笑道:“妙啊,又被你猜中了。可惜無酒,要不然當浮一大白。”

樂之揚笑道:“道長救了朱元璋,必然跟他做了朋友吧?”

“小子不知天高地厚。”席應真笑罵道,“他可是當今天子。天子無友,你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?”

樂之揚知道席應真說話喜歡欲揚先抑,便笑道:“朱元璋那時還不是天子,若不廣交朋友,恐怕也得不了天下。”

席應真一怔,嘆道:“鬼靈精,小小年紀,倒也頗通情理。不錯,我和他一見如故,兩人性子一起,當場拜了把子。”

樂之揚恍然道:“原來你們不是朋友,而是兄弟。”

“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。”席應真幽幽一嘆,“他如今孤家寡人,什麽兄弟功臣,早已不在他眼裏了。”

樂之揚身在京城,自然一清二楚。這些年來,朱元璋誅戮功臣,動輒抄家滅族。樂之揚親眼見過,監斬官令牌一擲,無論男女老少,人頭滾做一地。他看過一次,就不想再瞧,倒是江小流興致頗高,每逢此等盛舉,總要興沖沖地去湊熱鬧。

“朱元璋邀我與他共圖大舉,我對打仗攻城興致缺失,但怕東島高手來犯,答應留在濠州為之警衛。前三天安然無事,到了第四日夜裏,東島高手果然來犯,一次來了六個,均被我仗劍殺退。過了兩日,又來了四個,這四人更加厲害,我一個收劍不住,刺死了其中一人。盡管兩次退敵,但來人一次比一次厲害,我心裏十分憂慮,朝夕警戒,不敢松懈。

“到了第八天晚上,來了兩個老者,武功高得出奇,雖不是四尊之流,但也是元老一輩的人物。我與他們在校場上交手,以一敵二,苦苦支撐。眼看要輸,忽聽有男子在高處發笑,我擡頭一看,旗桿頂上筆直站立一人。那旗桿有四丈來高,這人何時到了桿頂,我們三個均無所覺。這份能耐神出鬼沒也不足形容,東島二老害怕是我伏下的幫手,其中一人右掌突出,出其不意地將旗桿打斷。這一招十分狠毒,旗桿周圍空曠無依,那人無處立足,必定活活摔死。”

“哎呀。”樂之揚輕叫一聲,“那麽他摔死了嗎?”

“說也奇怪,旗桿轟然倒下,那人卻沒隨之墜落。我定眼一看,不勝駭異,該人高懸半空,晃悠悠飄然下落,落勢十分緩慢,不像是血肉之軀,倒像是一只空具人形的風箏。等到那人飄落在地,我仔細再瞧,他十分年輕,頂多不過二十出頭。”

“你說他是人?”樂之揚大為訝異,“不是鬼魂兒嗎?”

席應真哈哈大笑,說道:“他當然是人,只是所練的武功十分奇絕,上天化鳥,入水化龍,有巧奪造化之力,妙參天地之功。”

“有這麽厲害的人?”樂之揚只覺在聽神話,心中難以置信。

“不但我驚訝,東島二老見他如此能為,也都驚疑不定。那年輕人笑著說:‘你們二位這麽大年紀,不在東島納福,卻跑來中土搗亂。我跟蹤了你們三天,一路上作威作福,沒幹一件好事。那個島主雲燦,馭下不嚴,貽羞祖先,你們如果還有一些廉恥,乖乖離開此間,逃回東島反省。’兩個老的聽說他跟蹤了三天,心中均是不信,一人說:‘你這小子,大言不慚,那你說說,我們這三天又幹了什麽?’

“年輕人笑著說:‘第一天晚上,二位人老心紅,在集慶(今南京)嫖娼,不付嫖資不說,還把人家鴇兒打成了重傷;第二天早上,這位老兄馬失前蹄,轉身搶了一匹駿馬,馬主人稍有反抗,被你一腳踢斷了左腿;就在今天中午,一群饑民向你們乞討,結果你們兩掌掃過去,重傷三人,輕傷四人,其中一人若非我救治,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。另外還有一件事,你們此來不是兩人,而是三人,二位負責誘開這位小道士,另一位則去暗殺濠州城的大將。’

“我一聽這話,震驚莫名。東島二老的臉色卻很難看,其中一人叫道:‘我那兄弟,你將他怎麽樣了?’年輕人笑道:‘也沒怎麽樣,剛才我將他掛在旗幟下面吹風,接著旗桿莫名其妙地倒了,再後來麽,我也不知道了。’那兩人臉色慘變,慌忙搶上前去,旗幟下果然蓋了一人,想是被年輕人擒住,點了穴道,掛在旗桿上面,方才隨之倒下,頭開腦裂,活活摔死了。我見這情形,大大松了一口氣,東島二老誤殺同門,悲憤莫名,跳起來向年輕人狠下毒手。我怕年輕人吃虧,正想提劍相助。誰知雙方一個照面,東島二老就已雙雙倒下,至於年輕人如何出手,我也沒有看清楚。”

樂之揚沖口問道:“這人是誰,這麽厲害?”

席應真肅然道:“這人姓梁,大號思禽!”

“他還活著麽?”樂之揚又問。

“當然活著!”席應真聲音一揚,“只因他活著,三十年來,雲虛沒敢踏出東島半步。”

“好厲害!”樂之揚脫口驚呼。

席應真呵呵一笑,接著說道:“梁思禽制服二老,並未狠下殺手,又將他們放了,臨別時說:‘你們替我向雲燦帶話,而今天下大亂,理應除暴安良、匡救時弊。他若良知未泯,最好約束島眾,如不然,老天爺也不饒他。’二老對視一眼,問道:‘你姓甚名誰?功夫打哪兒學的?’梁思禽說:‘我姓梁,從海外來。’那兩人臉色大變,一言不發,轉身就走,就連同門的屍體也丟下不管了。我心中感激,上前與梁思禽結識,交談之下,才知此人不但武功奇高,而且學究天人、才智卓絕,更有匡扶宇內之志,於是將他引入朱元璋麾下,但他天性淡泊,不願為官為將,從始至終只願做個幕僚。後來掃滅群雄,梁思禽出奇計、造神機,出力甚大。東島群雄連戰皆北,心裏都很明白,梁思禽一日不除,勝過朱元璋都是妄想,於是雲燦下了戰書,邀他來東島決一死戰。”

“他一個人麽?”樂之揚不勝驚訝。

“我本想陪他前往,但他說對方言而無信,未必不會調虎離山,讓我留在朱元璋身邊,以防東島暗算,所以後面的事情我也未曾親見。只是事後聽說,他孤身赴約,橫渡滄海,敗盡東島高手,並在鰲頭磯之上裂石成紋,寫下了‘有不諧者吾擊之’七個巨字。”

樂之揚連連咋舌:“島前那一行字是他寫的,難怪,難怪。”

席應真道:“從那一戰以後,東島一蹶不振,雲燦連傷帶氣,不久一命嗚呼,臨死前叮囑兒子雲虛,讓他為自己報仇。後來雲虛劍法有成,十年之中,向梁思禽挑戰了三次,結果全都大敗。第三次他返回東島,一氣之下,發下毒誓,若不練成打敗梁思禽的武功,終此一生,決不踏出東島半步。”

樂之揚拍手笑道:“無怪雲虛一臉苦相,原來是個大大的輸家。”

“梁思禽天下無敵,輸給他也不丟人。”席應真淡淡說道,“雲虛生平對敵,也只輸過這三次。放眼天下,能和他比肩的人物,決不超過五位。”

“哪五位?”樂之揚倍感好奇。

席應真淡淡說道:“你若在江湖上,來日自然知道。”

“梁思禽還在朝廷麽?”樂之揚忍不住問,“我怎麽沒聽說過他的名號?”

席應真沈默一下,說道:“因為政見不合,他與朱元璋決裂,遠走西域,避世不出,現如今,‘梁思禽’三個字是當朝禁語,誰若提到,就是死罪。”

樂之揚吃驚道:“為什麽會這樣?”席應真唔了一聲,說道:“奇怪,樂韶鳳沒跟你提過這件事嗎?據我所知,令尊失去官爵,就是受了梁思禽一案的牽連。”

樂之揚大吃一驚,忍不住問道:“席道長,我義父和梁思禽很要好麽?”

“要好也說不上,梁思禽精通音律,當年擬定大明雅樂,樂先生跟他打過交道。後來梁思禽犯事,令尊也受了牽連,但這還算好的,他丟了官,卻保了命,其他的人可沒有那麽幸運。”席應真說到這兒,幽幽地嘆了口氣。

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直跳,說道:“席道長,我老爹有什麽大仇人麽?”席應真道:“這個卻沒聽說,令尊以音樂入仕,從未上陣殺敵,也沒有參與政事,理應沒有什麽仇家。”說到這兒,奇怪問道,“小家夥,你問這個幹嗎?”

樂之揚強忍悲慟,將樂韶鳳的死因說了一遍。席應真聽完,沈吟道:“下手如此之狠,必是血海深仇,我和令尊的交情也不算深,許多事情也不甚了然。”

“會不會是……”樂之揚深吸一口氣,方才說道,“是朱元璋?”

“不會。”席應真沈吟道,“若是朱元璋,早就將令尊殺了,又何必等到現在?”

樂之揚心中大石落地,如果朱元璋不是兇手,他和朱微就不必仇讎相見了。但若不是朱元璋,又會是誰呢?

他百思不透,只好放在一邊,問道:“席道長,你是當今皇帝的摯友,為何又會關在這個地方?”

“說來話長。”席應真輕輕嘆了口氣,“當年天下平定,我不願為官,雲游四方。但朱元璋感念之前的交情,想方設法地召我進京,一面把幾個兒女交給我傳授武功,一面賜了我許多封號,讓我留在京中,掌管天下道教。

“我本是玄門中人,天不拘、地不管,入世參與紛爭,不過一時偶然,榮華富貴非我所愛,閑雲野鶴才是我的歸宿。至於那些皇子皇孫,長於深宮之中,養於婦人之手,要麽庸碌怯懦,要麽暴虐無仁,調教起來難如登天,算來算去,也只有三個人得了我的真傳,其中一個小姑娘我尤其喜歡。唉,這樣的好女兒,生在帝王之家太可惜了。”

樂之揚聽到這兒,心頭一動:“她叫什麽名字?”

“她單名一個微字。”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,“封號寶輝公主。”

樂之揚只覺一股熱血湧到頭頂,心子突突狂跳。他終於想起,戲園子裏張天意曾經說過,朱微是席應真的弟子,無怪這名字十分耳熟。真沒想到,在這荒島絕域,居然遇上了小公主的師父。

席應真透過鐵窗,看出他神色有異,問道:“怎麽?你聽說過她?”樂之揚不願連累朱微,搖頭說道:“道長請往下說。”

“我不愛住在京城,借口巡視天下道觀,時常在外雲游。大約兩年之前,微兒寫信給我,說是許久不見,心中思念雲雲,我接信一瞧,也有一些想念這個小徒弟,於是動身入京。這幾年,朱元璋殺戮太過,功臣舊友雕零大半,他嘴上不說,心裏卻很孤單,見了我這個方外舊友,執意將我留在宮裏喝酒下棋。這一天,下了兩局棋,他忽地說起皇太孫允炆,心中十分擔憂。太孫德行有餘但雄才不足,他雖百計防範,仍恐有所遺漏,眼下朝廷裏的障礙大多掃蕩一空,驍悍難制之臣均為誅滅,但朝廷之外仍有隱憂。尤其東島餘孽,過了這麽多年,死灰覆燃,這幾年竟有闖宮之舉,雖然未能得逞,但也叫人警惕。他問我可知東島方位,打算造船征討,搗其巢穴。

“我雖知東島所在,但太昊谷與東島同氣連枝,我又怎能洩露方位,致其覆滅?於是敷衍說,東島遠離中土,煙波浩渺,除了東島弟子,無人知道其方位。當年大元也曾派兵征討,但如無頭蒼蠅,屢屢無功而返。朱元璋大失所望,只好說,下一次再有東島弟子闖入皇宮,定讓‘陰魔’冷玄逮個活的,無論用上何種手段,也要逼問出東島的下落。”

“那可糟了。”樂之揚說道,“東島這些人十分狂妄,必定還會闖宮。”

“我也是這麽想的。”席應真嘆了口氣,“我與東島大有淵源,當年互為仇敵,也是形勢使然,而今我年事已高,了無牽掛,不如舍身前往,不論死活,了卻這一段恩怨。存了這個念頭,我借口雲游,離開京城,乘船出海,輾轉來到東島。雲虛見了我很是驚訝,但他一派宗主,沒有立刻與我為難,反而客客氣氣地詢問我的來意。

“我將來意說了,又說:‘如今天下太平,百姓樂業。你我均是經歷戰亂,種種慘酷之事不忍回首,如果重啟戰端,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?還望雲島王以蒼生為重,安於海外稱雄,放棄前仇舊恨。’

“雲虛聽了這話,不動聲色,只是說道:‘太昊谷與我東島淵源甚深,令祖師了情道長與本門公羊羽祖師交情匪淺,當年道長身在敵營,也曾多次手下留情,為我東島保存了一口元氣。感念如彼,我敬你三分。然而道長所言,大可斟酌一二。自從大宋亡於崖山,我東島一心反抗暴元,百年之內,不知亡故了多少英雄好漢。後來大元亂政,也是我東島弟子振臂一呼,挑起紅巾百萬。高郵之戰,大元丞相脫脫以百萬大軍圍城,小小一座城池,幾度垂危欲破,又是誰拼死苦戰,大破元軍,使其無力南下?如不然,脫脫破了高郵,趁勢席卷江南,朱元璋縱有通天之能,也會成為元人刀下之鬼。結果我東島弟子在前面流血,他卻在後方大肆擴張。更可恨的還是梁思禽,他祖上本是元朝大將,亡我大漢衣冠,道長幫助朱元璋,還可說是為了天下蒼生,他幫朱元璋,只是不願見我東島得志,故而百計壞我大事。此恨可比天高,雲某若不報仇雪恨,真是枉為七尺男子。’

“我聽了這話,只好說:‘驅逐元虜,東島確有大功。常言道:“盡人事,安天命”,反抗暴元,貴島盡力而為,對得起天下百姓,至於統一天下,多少得有一些運氣。當年幾次大戰,東島並非沒有取勝之機,朱元璋也未必沒有覆亡之患,大家各盡其力,勝負光明磊落。人生在世,願賭服輸,這樣婆婆媽媽地糾纏不清,也未必就是好男子的所為。’”

樂之揚笑道:“道長說這話,只怕得罪人了。”

席應真笑了兩聲,接著說道,“雲虛一聽,氣得要命。但他傲岸自高,不便當場發作,悶了一會兒才說:‘原來道長是朱元璋的說客。’我見他冥頑不靈,心裏有氣,說道:‘我說服你幹什麽?你就算投了朱元璋,以他的手段,也未必容你活命。我只是顧念前代的交情,不忍見到東島覆滅,所以冒死前來提醒你一句,萬勿再去中土擾亂,惹惱了朱元璋,造船征討,那可就糟了。’雲虛聽了,說道:‘朱元璋誅戮功臣,不遺餘力,道長一再為他賣命,又有什麽好處?當年梁思禽為他立下了多少功勞,結果一念不合,立馬刀兵相向。這樣的暴虐之主,道長不覺得齒冷嗎?’

“我沒能勸動雲虛,他倒來策反我,我心中好笑,說道:‘做皇帝的,但看他對百姓如何,能讓天下太平、百姓樂業的就是好的。至於別的,貧道一概不管。’雲虛說:‘看樣子,道長說不動我,我也說不動道長,不如這樣,咱們同出一源,都以劍法鳴世,你我比一比劍法。道長贏了,我自當節制弟子,不再與朱元璋為難;道長輸了,須得潛入朱元璋身邊,取那臭乞丐的狗頭。’

“我心中一驚,忙說:‘比劍就比劍,刺殺之舉,貧道決不答應。’雲虛笑著說:‘這可由不得道長,道長如不答應,怕是出不了本島。’我說:‘我勝了就能離開嗎?’雲虛說:‘不錯!’我就說:‘刀劍無眼,東島是你的地盤,你殺了我也不打緊,我若不慎傷了你,貴島弟子必不答應,那時我還是出不了東島。不如換一個法子,既可分勝負,又不傷和氣。’雲虛問是什麽法子,我就說:‘貧道乘船來時,望見一處石洞,海燕成群出入,不如我們劍刺飛燕,燕子落地不傷為勝,如果傷了一只,不算數不說,還要從落地的燕子裏扣除一只,以一炷香為限,落燕多者為勝。’”

樂之揚驚訝道:“用劍刺飛燕,怎麽能不傷燕子,又讓它落地呢?”

“說來匪夷所思,劍法練到一定地步,倒也不是什麽難事。只要出劍輕快巧妙,勁力拿捏精準,劍尖不入但勁力透入燕子體內,使其氣血凝滯,失去飛翔之能。”

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,沖口說:“那可難得很。”

“如不難,也顯不出本事。我本想雲虛未必首肯,誰知他並不遲疑,一口答應下來,又問我,若是輸了,是否答應刺殺朱元璋。我沒明著答應,只說我若輸了,任他處置。他笑了笑,不再多說。於是我們來到燕子洞前,先在洞口張開漁網,以免燕子傾巢而出,而後擊起鼓來。洞中海燕受驚,紛紛展翅沖出,但為漁網所阻,在洞口驚慌亂竄。我倆守在網前,各持長劍刺燕,‘飛影神劍’以迅疾見長,一旦使出,真如魚龍戲波、驚鴻照影,那支劍結成的網羅比起外面的漁網還要綿密,劍光所向,沒有一只燕子可以脫身。片刻工夫,刷刷刷刺落了十餘只海燕,可惜落地的燕子裏面,死了三分之一,傷了一半有餘,只有寥寥幾只勉強算數,但扣去死傷之數,他一只燕子也沒賺著,反而賠了不少。”

老道士說到這兒,呵呵發笑。樂之揚也拍手說道:“雲虛自大成狂,這一下可中計了。道長以前練過刺燕麽?”

“也沒練過,但我提議刺燕,胸中已有成算。大俠雲殊創出‘飛影神劍’以來,這一路劍法向來用於戰爭。戰場上有你無我,務求一擊必殺,所以出劍講究快準狠辣。對手往往還沒看清,就被他一劍刺死,縱使看清了,也擋不住他雷奔電掣的一擊。所以這一路劍法是搏命的劍法,有一股所向無前的氣勢。海燕小巧纖弱,以‘飛影神劍’的淩厲,稍一不慎,就會刺穿鳥身。但我太昊谷四代都是道士,玄門要旨在於‘沖虛’二字,聖人雲:‘大盈若沖,其用不窮。’唯有處處留有餘地,方能生生不息。所以‘奕星劍’練到一定境界,反虛入沖,每刺出一劍,總要留下若幹勁力,一來以免傷人太甚,有違道門寬恕之心,二來大盈若沖,後招無窮,無論對手如何變化,我總有應變的餘地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樂之揚拍手笑道,“雲虛的劍是殺人之劍,道長卻是寬恕之劍,要想燕子不傷不死,寬恕之劍當然更容易辦到。”

“這個比喻精到!”席應真拍手大笑,頗有知己之感,“我的劍法雖不如‘飛影神劍’淩厲,可是勁力收發由心,劍尖觸及鳥身,便依燕子飛行之勢收回了一大半的勁力。所餘的力道既可刺落飛燕,又不使其受損。當然了,這也不是說‘奕星劍’勝過‘飛影神劍’,只是二者風格不同,上陣殺敵,‘飛影神劍’自然厲害,但要刺落活燕,‘奕星劍’更加管用。”

樂之揚暗暗佩服,心想這老道士當真了得,虧他短短工夫,就想出了這一種揚長避短的法子。想到這兒,又生疑惑:“這麽說,道長理應贏了才對,為何還會滯留在島上呢?”

“我只想到劍法,卻忘了人心。”席應真長長嘆了一口氣,“一開始,雲虛將刺燕想得太過簡單,以為仗著輕功快劍,必能一舉勝出,等他明白其中的難處,已經大大落了下風。眼看線香燃盡,敗局已定,他忽地一揮手,射出了許多‘夜雨神針’,我身前的活燕一只不落,全被釘死在地上。”

樂之揚驚道:“這樣不違規嗎?”

“對啊,我也斥責他違規,雲虛卻說:‘我們只說了不刺死自家的燕子,又沒說不能殺對手的燕子。道長若有能耐,也來刺死我的燕子好了。’這道理十分無賴,可又難以反駁,很快線香燃盡,我只好棄劍認輸。”

“這明明是作弊。”樂之揚憤然說道,“道長怎能認輸。”

“這件事不明不白,既可說是作弊,也可說是鉆了規則的空子。若是市井無賴,大可狡辯一番,但老道我一生坦蕩,又豈能做這婆婆媽媽的臭事?雲虛見我棄劍認輸,又逼我刺殺朱元璋。我說:‘願賭服輸,要殺要剮我都認了,但刺殺之舉,萬萬不能。貧道出身玄門,也知道“仁義”二字,我與朱元璋八拜之交,豈能受你所逼,殺害結義兄弟。更何況我眼下答應了,回到中土立馬反悔,你又能對我如何?’雲虛說:‘說得是,以防萬一,我得留個後手。’說完伸出右手食指,在我身上點了五下,酸癢痛麻,各不相同,我忍不住問:‘你幹什麽?’他說:‘你聽說過“逆陽指”麽?’

“我一聽大為吃驚,這一路指勁是當年‘西昆侖’梁蕭破解奇毒‘五行散’時悟出的奇功。但凡人體氣血運行,均是合於五行之道,‘逆陽指’的指勁卻與五行相逆,處處克制人體氣血,指勁長久潛伏體內,中指之人平素與常人無異,可是每過七日,都會發作一次,發作之時,生不如死。”

樂之揚駭然道:“這樣說來,道長每過七日,就要發作一次?”

“是啊。”席應真嘆了口氣,“這種指勁只有島王通曉,本是東島懲戒叛徒所用的法子,雲虛用到我身上,意思十分明白,如果我忍受不了指勁發作的痛苦,就會屈服於他,替他刺殺朱元璋。”

“道長屈服了麽?”樂之揚一面問,一面心想,如果屈服,朱元璋早就死了,席應真也不會困在這個鬼地方了。

只聽席應真說道:“我來島上兩年,‘逆陽指’的滋味兒也嘗了一百多次,每一次雲虛都逼我就範,但我就是不理不睬。他要殺我也容易,只要袖手旁觀,等我氣血逆行,終歸必死無疑。但他性子強橫,我越不屈服,他越不容我輕易死掉,到了最後關頭,總會出手相救,還說:‘我看你撐到幾時,一年不行兩年,兩年不行三年,我總要叫你乖乖服氣,替我去殺那個狗皇帝。’我也反唇相譏,說道:‘兩三年算什麽,頂好再過二三十年,那時朱元璋龍馭上賓,不用我殺他,你也報了仇了。’嘴上這麽說,但那痛苦七日一來,的確很不好過。”

席應真說得輕描淡寫,樂之揚卻覺背脊發麻。試想一想,這七日一次的痛苦,換了自己,縱不屈服,也要發瘋發狂。相比起來,那一頓刑杖,簡直就是隔靴搔癢。想到這兒,對於席應真大生敬意,無論朱元璋是好是壞,老道士的義氣實在了得。

正想著,忽聽席應真又說:“小家夥,東島弟子巡夜,二更到三更巡查一次,五更至天明覆查一次,五更一過,你要走就可難了。”

樂之揚心想無怪他要自己三更來會,當下拱手告辭,又問:“席道長,明晚我還能來麽?”

席應真笑道:“腿長在你身上,你一定要來,誰又攔得住麽?”

樂之揚大喜,攀扯藤蘿,爬上地面,眼看明月西沈,慌忙趕回邀月峰,小睡片刻,又起身幹活。

次日農閑時分,樂之揚將鋤頭砸斷了一截,用火燒紅燒軟,敲打成一根細細長長的鐵釬。睡到三更天上,他趕到星隱谷,到了石門前,抽出鐵釬,撥弄鐵鎖的鎖眼。席應真聽見響動,問道:“你做什麽?”

樂之揚默不作聲,撥弄數下,“吧嗒”,鐵鎖應聲而開,席應真“咦”了一聲,說道:“好小子,你會開鎖?”

樂之揚在秦淮河邊廝混,下九流的本事無一不通,這開鎖的本事是他從一個老鎖匠那兒學來的。學成以後還是第一次用到,一想到席應真便能脫困,心中大為歡喜,但見石門裏黑咕隆咚,不由叫了聲:“席道長。”

老道士嘆一口氣,點亮一盞油燈。樂之揚凝目望去,囚室居中坐著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,灰袍道冠,形容清臒,雙目湛然若神,細長的壽眉微微下垂。

樂之揚笑道:“席道長,還不出來麽?”席應真挺身站起,笑而不語。樂之揚怪道:“你不想離開東島?”

“小家夥。”席應真微微搖頭,“我中了‘逆陽指’,離了東島也只有七日好活,留在這兒,好歹還有一線生機。”

樂之揚說道:“此去中土,不過兩三日路程,到了岸上,就能找大夫醫治。”

“大夫?”席應真苦笑一下,“天下哪一個大夫能破解‘逆陽指’?”

“這指力真的無法可治?”樂之揚心生絕望。

“也不盡然。”席應真豎起兩個指頭,“天下除了雲虛,還有一個人能夠解開。”

“誰?”樂之揚忙問。

“說了也沒用。”席應真神色黯然,“那人遠在西域昆侖山,此去萬裏,往來月餘,遠水救不了近火。”

“西域。”樂之揚念頭一轉,沖口而出,“你說梁思禽?”

席應真默不作聲,樂之揚只覺熱血上湧,忍不住大聲說道:“道長放心,如果我能離開東島,必定前往昆侖山,找到那位梁前輩,請他前來解救你。”

“小兄弟真是熱心快腸。”席應真微笑搖頭,“但以你的本事,怕是出不了這座東島。”

樂之揚大為洩氣,又見囚室之中,日常用具一件不少,甚至於還有幾本破書。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意,笑道:“雲虛將我困在此間,起居飲食,倒也沒有克扣什麽,唯獨少了一副圍棋。我這人一日不摸棋子,便有一些手癢,兩年沒有下棋,只將人憋出病來了。”

樂之揚笑道:“道長何不早說?明兒我造一副帶來。”

席應真擺手道:“我一人自對自弈,又有什麽意思?”他想了想,說道,“小子,你過來。”

樂之揚應聲上前,席應真一揚手,一股勁風直逼他的面門。少年呼吸一緊,老道士的手掌已經碰到了他的鼻尖。

樂之揚不知所為,心子砰砰亂跳。席應真忽又縮回手去,沈吟道: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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